我做了個決定 「看到了嗎?」費歐娜問。「她向後飛了整整十英尺那麼遠!」 我專注的盯著自己的球鞋看。別眨眼睛。別眨眼睛。 我深深吸一口氣之後再緩緩吐氣,是那種具有淨化效果的深呼吸,努力找到心底那顆堅硬的石頭,它可以保護我。但是屁股坐倒在地的部位好痛,而且雙眼熱辣,那些可惡的山羊還在咩咩叫個沒完,山羊的叫聲跟同學的笑聲變得難以區分。 人在羊欄裡的法拉畢老師大喊:「誰能幫忙凱琳一下?」 萬事通眼鏡男亨利走了過來。他伸長手臂,準備要扶我站起來。 「我沒事。」我粗聲說。 他放下手臂,但是沒離開。「妳知道山羊有四個胃嗎?」 我站著,拍掉身上的泥土,撥了撥頭髮,試圖找回一點尊嚴。「嚴格來說,」亨利補充,「牠們只有一個胃,只是分隔成四個腔室,牛也一樣。長頸鹿也一樣,很有趣吧。」 「所以呢?」我問。我的語氣凶巴巴的,但總比哭出來好。幾乎像是憤怒可以贏過傷心,就像石頭贏過剪刀,而布贏過石頭。 亨利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。「所以牠們全都是反芻動物。此外,山羊的視野範圍達到三百四十度。」他只是站在那裡對著我眨眼,好像已經幫上一點忙。 * 科學課下課後,我們準備回教室,亨利仍滔滔不絕發表關於山羊的新知。就在這個時候,我開始隱約擔心起午餐時間跟誰坐同桌的問題。我會不得不跟亨利坐同桌,聽他喋喋不休大聊山羊還什麼鬼嗎?我知道我不該想去跟戴毛球髮箍的同學坐同桌——三人行保證、絕對容不下第四者。由美對我來說有一點遙不可及,費歐娜常常反應太過激烈,讓人摸不著頭緒。當然我絕不可能想跟男生坐同桌。如此一來,大概只剩一個人可選:嘉比。 到了午餐時間,沒有人找我跟他們一起,獨自吃午飯是最差的選項。跟在其他人後面走向自助餐廳途中,我轉向嘉比問她能不能跟她坐同桌,開口時有一點太急。 「不行。」她說。但妳不是好人嗎,我心想。我的表情肯定洩漏了我心裡的想法,因為嘉比露出微笑。「凱琳,我的意思是,要是我能的話當然可以,但是我沒辦法。」 走在我們前面的山姆轉過頭來。「因為我們的『小朋友』需要我們。」 「我們的……什麼?」 「小朋友!」嘉比說。「妳看,每一桌都坐了至少一名不同年級的學生,概念是讓每個人都有機會認識其他人。我們是全校年紀最大的學生,當然就由我們來負責照顧年紀小的學弟妹。我們就是他們正式的好夥伴。」 等我們抵達自助餐廳——這裡當然完全不像自助餐廳,比較像是房子的中庭,四面的窗戶比牆壁還多。 「那邊,去看一下上面的名單。」嘉比說,邊指著牆上的海報。「名單上會告訴妳接下來幾個月午餐時坐哪一桌。然後妳去找幼兒園的涂林老師,告訴他妳的桌號,他會介紹妳認識分配到坐那桌的小朋友。妳的工作就是跟他們坐同桌,幫忙照顧他們。」 「所以我們就像……免費保母?」我問。 由美轉了轉眼珠。「我想這樣去理解也是可以。」 「沒什麼大不了的。」費歐娜說。「只要幫忙打開牛奶盒,提醒他們要吃飯。」 「偶爾幫他們撥掉沾在頭髮上的鮪魚,或是幫忙擦掉鼻涕什麼的。」狄亞哥補充。 「鮪魚和鼻涕最恐怖。」莉迪雅分享心得。「其他就還好,有時候甚至滿好玩的。」 哪裡好玩,我心想。午餐時間跟朋友聊天才好玩。餵山羊哪裡好玩,被迫當保母哪裡好玩,這些最基本的事,我不懂為什麼你們似乎沒有一個人明白。 「可是……」我說:「在真正的學校,你可以坐在任何自己想坐的地方。」但是他們已經散開來,各自去找他們的小朋友了。 分配到和我同桌的孩子叫作琪拉。她穿著蓬蓬裙洋裝,頭髮向後綰起紮成兩個丸子頭,像老鼠耳朵。她一手拿著中午的便當盒,另一手緊抓著一隻兔子布偶。 涂林老師介紹我們認識時,她只是站在那裡盯著自己的腳。 「呃……那就……跟我來?」我說,尾音上揚像是在詢問。 在我們坐的這一桌,不同年紀的孩子開心的嘰嘰喳喳,彷彿不同年級的學生混在一起是再正常不過的事。我朝周圍瞥了一眼。其他七年級同學基於某種原因,看起來全都非常樂意跟他們的夥伴相處。就連亨利都一派輕鬆,他在念小百科給他的小朋友聽。我的小朋友只是一直盯著自己的大腿。 「妳——呃——需要我幫忙打開牛奶盒或什麼的嗎?」我問琪拉。她沒有回答,一動也不動。我在想自己好像滿一歲以後就沒跟任何幼兒說過話了。 我再試一遍。「呃……我,呃,很喜歡妳的兔子布偶。他有名字嗎?」 「他的名字是兔兔。」她說。 接著她小聲說了些什麼,我聽不太清楚。我向她湊近。「妳剛剛說什麼?」 她再次小聲的說:「而且他是真的。」 「喔哦。」我說。「嗯,對。好的……呃……妳知道嗎?真的兔子需要吃東西跟喝水。如果妳問我,我會說真兔兔看起來有一點口渴。」 我照著費歐娜說的,幫琪拉打開牛奶盒開口。我先把牛奶盒拿到兔子嘴巴旁邊,假裝他喝了一小口牛奶。然後我把牛奶盒拿到琪拉面前。她喝了非常小的一口,然後又小小聲的說:「我想念媽咪。」 「是啊。」我嚥了口口水之後才說:「我想念一切。」 我真的想念一切。我想念知道要找誰說話,或者要跟他們聊什麼的時候。我想念知道自己要去哪裡的時候,而不是只能跟著別人走。此時此刻,我甚至想念起老媽,雖然我很氣她,我之所以在這裡,全是因為她。 我最想念的,是不用覺得自己活像外星人努力想在陌生的星球找到方向。 葛博思校長輕飄飄的走進自助餐廳,腳上還是穿著那雙黃色靴子。她用一根木頭湯匙敲響鍋子,直到所有人都安靜下來。「新的學年開始了。」她說。「歡迎新來的山羊群。歡迎我們的新同學:七年級的凱琳.布林——凱琳,妳可以跟大家揮揮手嗎?——還有三年級的阿隆索.費洛尼,當然也要熱烈歡迎我們的幼兒園園生。」 接著她開始向幼兒園園生介紹學校門口的好日子鐘,就是我今天早上注意到的那口鐘。每天下午放學的時候,如果你覺得度過美好的一天,就應該去敲一下鐘。「我希望每天都能聽到好多次鐘響!」 在自助餐廳另一頭,費歐娜的小朋友舉手。「要是我們覺得這一天過得不好呢?」他問。葛博思露出僵硬緊繃的微笑,是大人在小孩子問了蠢問題時勉強露出的那種表情。她告訴他,他就不用敲鐘;由他自己決定。 然後其他所有小朋友都開始發問:要是這一天有好也有不好呢?要是這一天很美好他們卻沒心情敲鐘呢?要是這一天並不美好,但是他們忘記了,還是不小心敲了一下鐘呢?最後葛博思點名叫了一個小男孩,他把裝點心的塑膠袋拿得高高的。「我爸爸幫我裝了金魚餅乾當午餐。」他沒頭沒腦的大聲宣布。於是其他小孩也有樣學樣,搶著告訴葛博思他們的便當盒裡裝了什麼。這下子,葛博思校長的笑臉已經緊繃到媲美鼓面了。 我瞄了琪拉一眼。她還是將兔子布偶緊抱在胸前,鼻子下面還多了一道往下流到嘴唇的鼻涕。我做了個鬼臉,然後抓了張餐巾紙,伸手過去要幫她擦乾淨。 就在那一刻,我做了個決定。老媽可以強迫我搬到佛蒙特。她可以把我送來這所學校,這個什麼都不按牌理出牌的地方,唯一半正常的人是臉上掛著鼻涕的幼兒園小朋友,而她甚至不想正眼看我。這裡的老師可以強迫我幫忙打開牛奶盒,顯然他們也可以強迫我去餵山羊。 但是總有什麼事是他們沒辦法強迫我做的。 「我絕對不會去敲好日子鐘。」我宣布。話才出口,我就知道自己是認真的。我不會去敲鐘。今天不會,明天不會,永遠都不會。 我的小朋友點頭。「我也不會。」她說。 終於比較不孤單了,我覺得如釋重負,於是伸出一根小指頭。「打勾勾?」她伸住小指頭勾住我的小指頭。我感覺到她皮膚下的脈搏。 午餐時間結束,我轉向琪拉。我想說的是,我們走吧,還有別忘了妳的毛毛兔。但是話一出口只剩下:「走吧,毛毛。」 「誰是毛毛?」她問。 「妳啊。」我說。「妳是毛毛。」 「不對,妳才是毛毛。」她說。她的嘴角揚起,不能算是露出微笑,但也許差不多了。 「抱歉,孩子。」我說。「我是毛毛的相反。」 「什麼是毛毛的相反?」 我沒有回答,但我想著心裡的那顆石頭,又硬又冷。 文章出處/資料提供:小麥田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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