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第五章 晨露中的腳印 介於黑夜與白天之間有一段朦朧的時間，在這樣的時刻裡，所有的樹木、草叢、生物都靜止不動，睡得無聲無息；只有最早起的人拉開窗簾，或者是那些徹夜奔波的旅人，拉開火車車廂的百葉窗往外看時，才會看得到這個景色靜靜的從窗外溜過。 湯姆走進花園，看到的正是這段屬於早晨前的灰色、沉靜時刻。他是在午夜時分溜下樓梯，穿過長廊，走進花園的；當他打開後門，站在花園裡時，夜已經更深了。整個晚上，月光有時照著，有時黑暗一片──花園原本是醒著的，經過了一夜的折騰，漸漸打起瞌睡來了。 花園裡的綠，因為晨露的映照而泛灰；只待太陽一升起，所有的顏色都會馬上消失。空氣還是靜止的，樹兒自顧自的彎折著各樣的姿態。只有鳥兒說著話。 突然一陣騷動，一團羽毛從草地邊上的一棵樅樹，笨拙的落了下來，快要撞到地面的那一剎那，倏忽又往上騰起，隨著不存在的風，伸展雙翅，飛到更遠的一棵樹上──原來是隻貓頭鷹，牠看起來就像個徹夜未眠的人一樣疲憊。 湯姆踮著腳尖在花園裡四處遊走。他首先選擇一條最偏遠的小徑，想要測量花園的範圍。小徑上鋪著碎石子，旁邊種著黃楊木。他走著走著，不耐煩的轉到另一條小徑上去。這條小徑像個隧道，一邊圍繞著紫杉樹，一邊圍繞著茂密的榛樹，柔軟的泥土上鋪滿陳年落葉，前方灰灰綠綠三角形的光芒，就是小徑的盡頭。當湯姆像個幽魂似的穿梭遊走的時候，他注意到右手邊、透過紫杉樹叢的隙縫，隱約可以看到一堆比紫杉更淡的顏色。濃、淡、濃、、濃……後來他終於弄清楚那堆淺淡色澤正是大房子的背面；他一定是剛好穿過與房子隔著草坪相對的紫杉叢。 小徑外正好是菜圃裡種蘆筍的地方，但現在蘆筍還沒長出來。這座墳墓般的小土丘旁有個橢圓形的池塘。池塘再過去，有一間八角形的涼亭屋，四周環繞著圓形的廊柱和石頭砌成的階梯。這間涼亭屋和其他的景物一樣，也沉沉的睡著。 過了池塘和溫室，又有另一條蜿蜒小徑。小徑的一邊是一大片野地，遠處是一片樹籬。 湯姆發現花園四邊中的三邊：一邊是房子，一邊是磚石築成的高牆，另一邊是比較低的牆，大概是人可爬得過去的高度。在這些圍籬中，樹籬笆應該是最容易穿過去的吧。湯姆對花園外面的好奇心，就跟他對花園裡的好奇心一樣強烈。 他努力搜尋穿過樹籬的空隙──只需要一點小縫，推推擠擠就可以過去。他終於找到一個窄小的縫，但是，出乎意料的，穿過縫隙之後並不是通到花園外，而是進入一個樹林通道。 通道盡頭又有另一個空隙，湯姆慢慢的爬過去；這回總算通到樹籬笆盡頭。 他爬出外面，出現眼前的，是一大片草地。草地上有成群的母牛；有些還在睡覺；有一隻已經醒來，正用後腳慢慢站起來；還有一隻已經開始吃草。這隻吃草的母牛嘴巴不再嚼了，牠大眼瞪著湯姆，彷彿不敢相信似的，草桿從牠的嘴巴兩側掉下來，懸滴著的唾液，隨著剛起的晨風輕輕的晃盪。 遠處有個灰色的長脖子從草堆裡探出來，湯姆可以看到牠正微側著頭，用一隻眼睛偵測樹籬這邊的動靜──那是一隻公鵝。過了一會兒，母鵝也從公鵝身邊也伸出了白色的頸子，四處張望。然後，那隻公鵝伸伸脖子，挺挺胸，以完美的弧度張開翅膀，展開每根羽毛，前後拍動；母鵝也跟著拍動翅膀，彷彿慶祝新的早晨已經來臨。 湯姆警覺到時間的流逝，趕緊爬過他出來的小徑，回到花園裡去。他開始熟悉花園的一切──道路、小徑、彎道、草叢和樹木。他也注意到一些明顯的地標，例如，草坪的一個角落上有一棵比其他樹都更高大的樅樹，樹身被常春藤密密繞住，它的枝幹像孩子的手臂一樣，從層層的包裹裡伸出來。南邊的高牆有一大半被葡萄藤掩蓋了，在那裡，還有一個日晷，上面有一個石雕的太陽，發射著石頭做的光芒，太陽的下巴被捲捲的石頭雲給擋住了──姆覺得這個樣子就像他爸爸臉上抹了刮鬍膏一般。日晷旁邊的忍冬樹下面有一道門。湯姆本來想試試這道門，可是日晷上雖然還沒有太陽，卻提醒他時間不早了。於是他趕緊加快腳步。 到了溫室，他只從玻璃窗外看看裡面的植物；到了水池邊，他看到一點漣漪，可能是一隻剛醒的金魚浮上來呼吸。溫室邊上豎立的黃瓜架，他花了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就走過去了，匆匆的經過大鳥籠，看到張著尾巴的鴿子正在磚地上啄食。 他穿過蘆筍床上面的菜圃，那裡種著各種果樹、草莓、青豆等等，還有一塊用網子罩住避免鳥害的土丘，裡面種著樹莓、醋栗樹和紅醋栗。每一叢樹上都架著零零星星的舊水管，上面鋪著粗麻布。 在這堆鬆鬆的管子裡面，有一根水管上面綁著一張紙。紙摺得端端正正，上面是小孩子的筆跡，收件人寫著：「給奧柏龍，小精靈之王。」湯姆不想和這些小精靈的童話攪和，很快就離開這片菜圃。 他又回到了草坪。在這裡，角落彎月形的花床上長著風信子，一隻早起的蜜蜂已經開始工作。風信子讓湯姆想起了官安阿姨，但是他不再覺得憤慨了，因為官安阿姨什麼都不知道，可憐的阿姨，白白背了黑鍋。 到了草坪的邊緣，湯姆突然站住。他看到在露水浸溼的灰綠草地上，有著兩個清晰的深綠色腳印。有人踏在草地上，站在那兒，然後又轉身離開。那是多久以前的事？當然是在湯姆進到花園以後。「我很確定我出來的時候，這裡沒有腳印。」 那個人是誰？站在那裡多久？為什麼？他或是她就站在那裡，看著正對面的紫杉樹。這個想法讓湯姆很不安。當他穿過樹林，從樹縫中看著這棟房子時，是不是也有人站在這片草地上，看著他在樹叢穿梭的身影呢？ 湯姆看著房子，搜尋每一扇窗戶。看看會不會有人躲在樓上的窗子裡？不，不可能，這些一定是他胡思亂想出來的。 湯姆非常緊張，所以當他真的聽到花園裡有聲響的時候，全身跳了起來。是開門的聲音。湯姆立刻躲起來，慢慢朝著聲音的方向走過去。有個男人推著手推車，從通往日晷的那條通道門走了過來。 湯姆愣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，原來那人是個園丁，要開始他一天的工作了。 園丁吹著口哨，湯姆這才注意到，花園裡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，充滿了各種聲音：鳥叫聲、樹葉被晨風吹動的聲音，還有樹木、草叢、植物、昆蟲等各種生物的呼吸聲。這時，微弱的晨光照進花園，溫暖了大地，蒸發了露水。日晷的鐵指針上面終於投射了影子，指出時間。白天開始了。湯姆害怕自己會被困在一個不屬於他的時空裡，於是再一次穿過草地，趕回屋子裡。長廊裡面的家具就像他昨天晚上看到的一樣，只是早晨的陽光把它們照得非常清楚，看起來是不可思議的真實。 恐懼加快了湯姆的腳步，即使如此，他在門檻上還是停了一下，回頭看著草坪上那對腳印：儘管太陽升起的熱氣已經逐漸模糊了它們的邊緣，它們看起來還是非常明顯。（湯姆自己卻不覺得奇怪，他在草地上來回走了幾趟，竟然沒有留下任何足跡。） 湯姆走進屋裡，關上身後的花園門，上了閂。此時他置身在完全的黑暗裡，但他可以聽到老爺鐘滴答、滴答的聲音，這讓他知道自己身在何處。他想摸著掛架向前走，奇怪的是，他摸不到任何掛架。他接著摸索到溫度計應該在的地方，卻只摸到一面空空的牆。於是他知道，他的四周都已經空蕩蕩了：所有的傢具都已經消失了。只有老爺鐘還在，不管在那個時空，它總是在那兒。過去它與那些傢具、地毯、畫像一起在這個長廊裡，現在它還在這裡，在這個空蕩的長廊裡。 如果長廊恢復原狀，那麼所有的事情應該都恢復原狀，湯姆應該是安全的回到他自己的時空了，他的床應該還在樓上等著他。可是這時候，湯姆覺得有點不安，那是基於自己的良知。老爺鐘的滴答聲提醒他：鐘面上沒有第十三個鐘點，他沒有理由離開床，也沒有理由認為這一場小小的漫遊會只花了幾分鐘的時間。 他不敢想自己到底在花園裡遊蕩了多久的時間：他在黎明前進到花園裡，回來的時候，太陽已經升起。 他回到樓上公寓，直接跑到廚房去看那裡的鐘。那是一個醜陋的小鐘，但是一向很準。 他想不要開燈比較妥當，因為說不定會吵醒姨丈和阿姨。於是，他找來火柴，點燃一根，小心翼翼的不讓自己發出聲音也不讓火熄滅。他舉著點燃的火柴，看著鐘面：指針指著十二點過幾分鐘。 才十二點過了幾分鐘！ 湯姆盯著小鐘看了許久，直到火柴燒盡了，他不得不丟掉。他覺得很困惑，可是他很快就放心了，因為他沒有違背對姨丈的承諾。 湯姆躡手躡腳回到床上。他沒有發出太多聲響是對的，因為他的姨丈才剛要入睡。阿朗．吉德森剛剛結束幾分鐘前的自言自語：「如果老爺鐘一點的時候也像剛剛十二點的時候那麼樣敲個不停，我就上樓敲巴瑟羅米歐老太太的門，向她抗議。我可一點也不怕她。」 文章出處/資料提供：東方出版社 |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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