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芳和小明這一對姐弟,看到了他們信箱來了一張「心靈導師」DM廣告單,他們決定來做一件事。
他們實在太需要做這件事了。
每次,只要早上電話響了,不是小芳,就是小明,不是小明,就是小芳,告訴對方,昨晚又作噩夢了。
「我又夢到媽了。」小芳說。
「哎,姐,我們一直活在她的陰影下,也不是辦法。」小明說。
「她真的讓我非常沒有自信,讓我沒辦法出去面對其他人。」小芳說。
「我們都已經20幾歲了,還沒辦法走出去,」小明說:「我們一定要走出去!」
其實,這對姐弟早就已經不住在家裡,他們說的「無法走出去」,指的是心理上無法走出那個家,以及它所代表的童年陰影。
那陰影,不只是揮舞的棍子、各式各樣的辱罵、離家出走、暴哭、暴怒……。隔壁鄰居早叫警察或社會局來看過好幾次,但,仍然讓這齣童年鬧劇上演了長達十幾年,整個籠罩住這對不幸的姐弟的整個童年。
而這齣鬧劇的「最佳女主角」,就是這對姐弟的媽媽。最佳男主角則在姐弟很小的時候,受不了又打不贏家裡的最佳女主角,早早搬出去了。
姐弟的這位媽媽,是他們的親生母親,她最可怕的,不是真實的暴力,而是「語言暴力」。
她最可怕的「語言暴力」,不是罵,而是「嫌」。
嫌孩子所做的事、所愛的東西。
將孩子的價值觀,評得一無是處。
讓孩子從小就覺得,他們的人生就像狗屎一樣,一文不值。
無論是社會局、警察、心理師、學校老師、還是周邊看不下去的親戚朋友跑來「關心」,姐弟的媽媽總是「理直氣壯」────
「不好意思,我講話比較坦率一點,」這位媽媽說:「我這個人總是『直來直往』的,這樣也有錯嗎?」
對啊,直來直往,這樣應該沒錯吧?
大人們都不相信,這個媽媽有這麼恐怖。
有些大人,甚至覺得她很直率。
這種直率,門一關,在家裡,就變成了─—
「你這個廢人每天在家裡除了寫功課和看書還會做什麼有意義的事?」這是她在兒子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和他說的話。
「妳知道妳頭髮很醜這件事嗎?妳同學有跟妳講嗎?」這是她在女兒三年級的時候跟她說的話。
「你長得愈來愈像你爸,臉愈來愈寬,以後是娶不到老婆的你知道吧?」這是她在兒子六年級的時候和他說的話。
「中文的國語數學這麼爛,聽英文要幹嘛?這種假惺惺的情歌,是給像妳這種假惺惺的人聽的!」這是她聽到女兒在聽廣播裡的英文歌時所和她說的話。
「高學歷有什麼了不起?到最後那些危害社會的都是台大的人。」這是兒子考上台大後她和兒子「祝賀」的話。
「會嫁給比自己小好幾歲的女人,通常都是有什麼問題。」這是她在女兒第一次帶比她小幾屆的學弟回家時,她當場「祝賀」他們的話。
「不好意思,我講話比較坦率一點,」她再次和這位未來女婿說:「我這個人總是『直來直往』的,不跟你客氣。」
女兒真的崩潰了。
「那不是坦率,不是直來直往,那是『傷害』,妳可以了解嗎?」她的女兒說:「不好意思,我也是直來直往,希望妳也能了解我從小到大所受到的傷害。」
這位媽媽,聽了女兒崩潰的話,眼睛睜得好大。
「妳知道妳是很假的人嗎?」媽媽回應:「你把你自己的毛病推到我身上,你是有病嗎?」
這個媽媽直來直往,要別人接受她的語言暴力,但她自己卻無法接受對方任何一點的「直來直往」。
就在這個媽媽準備要大發飆的前五秒,她連忙硬拉著她的未婚夫往門外逃,連鞋子也來不及拿,在街上還聽得到後面巷內那棟光線射不進的陰暗房子傳來的咆哮。
∼ ∼ ∼
今年,距離姐弟搬離那個家,已經五年了。
姐弟偶爾才回去看媽媽一次,每次看媽媽,不到五分鐘,就托辭藉口要先走。
趕在媽媽咆哮之前,先走。
就在這一天,姐弟兩人,決定一起回家。
然後,帶他們的母親,來見廣告單上面的這一位、聽說很厲害的「心靈導師」。
這位心靈導師,大概也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「組合」──一對20幾歲的姐弟,帶著一位歐巴桑(也就是他們的母親),來接受心靈的開導。
心靈導師的開導方式很簡單。
「來,我們這次活動,不必太久,大家手牽手,模擬三個情境。」心靈導師說明:「請各位暫時閉上眼睛,發揮想像力哦!」
他們三人,把眼睛閉上。
心靈導師的聲音,此時彷彿變得空靈又神祕。
「來,」心靈導師說:「請大家來想像一下,如果,今天早上起床,知道今天絕對『不是』你生命中的最後一天。也就是說,無論發生什麼事,你一定能見到明天的陽光,那麼,你『今天』會想做什麼事?」
耳邊的梵音撩繞,令每個人都靜了下來,思考這個問題。
然後,每個人各自發表了感言──
「我想去酒吧,」小芳先說了:「我想試試看喝醉的感覺,反正一定不會對生命有危險,所以喝個爛醉,看看會發生什麼事!」
小芳講完,小明想了一下。
「我一直不敢開快車。這次,我要將車速開到200公里,感受一下那又是怎樣的『咻一下』就到眼前的感覺。」小明說。
小明和小芳都講完,接下來,輪到了他們的媽媽了。
「那,媽媽呢?」心靈導師說。
這時候,他們的媽媽,只哼了一聲。
「這個活動好無聊喔!」這個媽媽說:「你們從小就是不知道我喜歡什麼東西,到現在你們還不知道,真不知道是怎麼教你們的,唉!」
這時候,小芳和小明互看了一眼。
這一眼的意思是,媽媽牽到了北京還是媽媽,又是一句她最擅長的「穿心話」了!
不過,這時候,小芳和小明卻也蠻清楚的感覺到────
奇怪,自己好像沒有這麼害怕「那句話」了!
果然是心靈導師,好像在他們心中種下了神奇的種子了……。
接下來,心靈導師又說話了。
「好,下一個問題,」心靈導師說:「如果你們在某個早上起床,知道今天『可能』會是你們生命中的最後一天,那,你們又會做什麼事?」
「可能?」小明心想。
還不知道應該答什麼,小芳先搶答了──
「我知道我想做什麼。」小芳說:「我會去買很多很多明信片,然後,對所有我認識的人,無論是熟的朋友或不太熟的,每個人我都寫一句我多喜歡他們、我多愛他們,然後,在今天日落前寄出……。」
「姐,你這個想法不錯耶。」小明說。
小明懂得他姐的意思,如此一來,如果今天「真的」是最後一天,那這些明信片把該講的話都講了,不會再有任何遺憾,而如果今天「不是」最後一天呢?至少不會像一些以為世界末日的把錢花光光;那些已經寄出去的明信片,會為他們帶來更溫暖的明天。
所以,小明也說:「我也想和我姐做一樣的事,寄出明信片。」
這時候,應該輪到他們媽媽分享了。
但,小芳小明,突然同時想到了一件事。
是一起想到的。
「等等!」小芳小明一起脫口而出。
「你先講。」他們互相讓步:「好,我先講。」
「其中一張明信片,我會特別寫給一生中一個很重要的人,那個人就是……就是……。」小芳一邊說,一邊忍不住哽咽了。
小明拍拍他姐姐的肩膀。
他知道他姐姐想寄給誰。
「我姐想說的,也是我想說的,我會寫一封明信片,給我們的母親,」小明說,瞄了一眼旁邊依然面無表情的媽媽:「我們會告訴她,這一生,雖然她對我們真的很不好,但,如果今天真的是人生最後一天,我們要她知道,我們依然愛她!」
這個媽媽在旁邊聽了,非但沒有感動的樣子,反而臉部肌肉開始猙獰。
「好了啦,好了啦,」媽媽惡狠狠的說:「平常不說好聽的話,現在在別人面前,別在那邊假腥腥了。我這個人最直,最討驗『假掰』的人……。」
嘩,又是一句「穿心話」,讓小芳的淚水驟然停止。
三個人,又被心靈導師帶回正題,來到了第三個問題。
「第三個問題,需要大家更進入狀況去想像,所以,請大家更是緊緊閉上眼睛。」心靈導師說:「請大家想像,如果今天晚上,一顆隕石,確定將墜毀在我們住的地方,毀了我們整個世界。這是確定會發生的,就在今天下午五點鐘,那,你們又會做什麼事呢?」
小芳、小明、他們的媽媽,眼睛閉得緊緊的,正在想像那恐怖的畫面,一句未言。
「你們,」心靈導師說:「還會想寄明信片嗎?」
「不,」小芳先說了:「既然是最後一天了,我想做一件事。」
她又再次哽咽了。
小明再次拍拍姐姐的肩膀。
「我想……我想……」小芳泣不成聲,好像正在把她童年的所有悲痛,一次的全部發洩出來:「我想,帶我媽,去……去……一個她最想去玩的地方,哪裡都好,然後,我們在那裡靜靜的坐一整個下午,直到那顆隕石落下。」
小芳說完,整個房間非常安靜。
「我也想加入。」小明說:「不過,我會多帶一箱啤酒,和好多好多媽媽最愛的菜餚,和姐姐和媽媽一起,度過人生最後的一個下午。」
這些話,全世界上的任何人來聽,肯定都是深深的感動了。
全世界上,只有那對姐弟的媽媽,沒有感動,反而臉色又變難看,幾乎要垮下────
「喂,我還沒有死,你們就要準備東西拜我喔?」媽媽說:「不好意思啦,我講話直接一點,你們真是……狗嘴裡就吐不出象牙咧!」
∼ ∼ ∼
這時候,三個模擬問題都結束了。
心靈導師做了一個最後的總結,這總結,非常的重要,也是這整個活動的主旨──
「你們知道,人生中,要嘛就是今天是最後一天,要嘛就是絕對不是最後一天,要嘛就是『可能』是最後一天。」心靈導師說:「也就是說,你們所想像的那些,其實就是『今天』,那麼,為什麼今天不去做呢?」
這個「結論」,小芳和小明,突然都懂了。
經過心靈導師這番的模擬,似乎並沒有治癒了他們頑固的母親,倒是「治癒」了他們姐弟倆!
此時此刻,姐弟倆都有一樣的感想──
「其實,媽媽沒這麼壞。」他們心裡想:「想像今天是最後一天,或不是最後一天,都可以去想好事情,不再被她影響!她就不再這麼壞了!」
姐弟倆愉快的走出心靈導師的工作室,而且相約,明天早上,或許是世界末日,或許不是,但他們都會一起來到他們的舊家,那個陰暗又充滿母親斥責聲的傷痛之地,找他們的母親,然後,不再受她影響,可以帶她出去走一走!
走在後面的母親,目送兩個孩子上公車以後,卻又折了回來。
她,走回到心靈導師的工作室。
拆掉了那間工作室的紙做的招牌,下面露出了真正的招牌────「里長辦公室」。
「里長伯,謝謝你,你也真會演。」媽媽對那位「心靈導師」說:「這下子,這兩個不孝子、不孝女,終於知道什麼叫『孝順』了!」
這位「心靈導師」也認同的點點頭。
「現在的年輕人,真是愈來愈不像話,」那位「心靈導師」說:「只好用這種方法,讓他們知道,一日父母,終生父母,怎麼可以把媽媽丟在家裡棄養。以後喔,你家孩子再『不乖』,你再找他們來找我這個『心靈導師』,我幫你,也是幫幫我們這一輩的大家!」
以上這麼冗長又奇特的故事,是在告訴我們,有些人,就是很會批評,很會說「穿心話」,那些殘忍的話語,對任何一個聽得懂話的人,立刻在他的心中造成了「創傷」。而這些語言暴力者,竟還沾沾自喜,認為自己只是「耿直」了一點,太坦率、太真實、不虛假────這些,都讓自己繼續口出惡言,有了合理的藉口。
如果受話者是「大人」,這些惡言,可是會讓任何人都立刻惱怒,且和此人從此決裂。
如果受話者是「孩子」?
這傷口,肯定是要跟著一輩子!
就像那對姐弟一樣。
然後,等到孩子好不容易辛苦的長大長人,肯定會想辦法和這個當年言語霸凌他的大人,無論是親爸爸,或親媽媽,保持一個「安全距離」。
這是人性保護自己的機制。
對這些可憐的從小受暴的孩子來說,美好的人生,已變成一個療傷的過程,他們長大,好不容易從外界慢慢的完成了整個療程,當然就不想再回到童年受暴的那個可怕的家了。
但,這種自我保護,卻被說成是「棄養」。
不孝順。
不照顧。
這樣對嗎?
如此的長輩,在小時候,只為了一件非常小的事,每一句話都講得好像別人負了他的大山大水,到了最後一天,他仍然想要讓全世界認為,是兒女在欺負他、棄養他、不照顧他。
不能因為長輩看起來很可憐,就低估他們繼續言語傷害人的能力。
一個能長期對你傷害的人,表示他也有長期讓你「不逃脫他手掌心」的能力。
今天請看清,為自己,做一個正確的決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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