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 松樹般的男人 不過幾分鐘前,慕絲老師還在崩潰邊緣,糊滿粉的臉蛋微微漲紅,而此刻卻搖身一變,成了含苞待放的喜馬拉雅大百合。她的身子挺直,就像那美麗花朵的花梗般沉穩,潔白的頭紗也像百合一樣溫柔,就連衣服都散發屬於那甜美花朵的香草氣息。她快樂地開始為我們安排座位。 點名前她先依次走向長凳上的家長,與他們親切地談話。所有孩子都已進入教室,找到桌伴,只有我和紅色鬈髮的髒兮兮小個兒陌生男孩例外。他沒辦法好好坐住,身上還發出橡皮燒焦的味道。 「夏巴尼先生,你兒子就和林唐共坐一桌吧。」慕絲老師對我爸爸說道。 喔,所以他叫林唐。好奇怪的名字。 聽到這句話後,林唐掙扎著想擺脫爸爸,趕快進入教室。他的父親想用力把他固定在長凳上,但林唐成功逃脫,跳起來衝進教室,自己找到位子坐下。只有我被留在外頭往裡瞧。林唐就像坐上了小馬的孩子,興高采烈,不肯下馬。事實上,他剛剛才跳過了命運的藩籬,一把揪住了教育的雙角。 慕絲老師走向林唐的爸爸。他像一棵曾遭雷擊的松樹,模樣黝黑、形容枯槁、消瘦而僵硬。他是個漁夫,臉孔卻有牧人的仁慈,看得出來個性溫和、善良,且心懷希望,但他和大多數印尼人一樣,並不知道教育是基本人權。 他說話輕聲細語,跟其他漁夫不同,而且向慕絲老師訴說了一段話。 「就在昨天,」他不安地說道。「海邊出現了一群穿梭在島嶼間的鳥。」 他接著告訴慕絲老師,這些聖鳥如何暫停在杏仁樹梢,代表暴風雨正在成形,天氣又如何越來越差,大海如何激起怒濤。勿里洞島的漁夫全都跟林唐的爸爸一樣,深信那些鳥若是出現在島上,就預示暴風雨即將來臨。 無疑地,在這松樹般的男人家中,每一代男人都無法逃脫貧窮的循環,只能毫無選擇地成為馬來社群的漁夫。他們無法為自己捕魚—不是因為缺乏大海,而是因為沒有船。但林唐的爸爸今年要打破這個循環。林唐,他的大兒子,將來不會像他一樣成為漁夫。林唐將坐在另一個鬈髮小男孩(也就是我)身旁,每天騎腳踏車上下學。如果林唐這輩子注定要成為漁夫,那麼每天來回八十公里的紅色碎石路將打垮他的決心。我剛剛聞到的焦味其實來自他那雙輪胎皮做的涼鞋,鞋子磨損嚴重,因為林唐到學校前已經騎了一大段路。 林唐一家住在單瓊克魯邦,是一個靠海的小村子。要到那裡得先穿越四大片棕櫚樹林,全是讓村人一聽就頭皮發麻的沼澤地。那些陰森森的沼地常出現和椰子樹一樣大的鱷魚,直接橫越道路。林唐住的海邊小村位於蘇門答臘的最東側,可說是勿里洞島最偏遠、貧窮的區域。對他們而言,學校所在的市區已經算是大都市了。為了上學,林唐每天必須從晨禮時刻,也就是清晨四點左右就出發。啊!這孩子還這麼小…… ♪ 我進教室跟林唐打招呼時,他用力握住我的手,彷彿父親在跟女兒第一個追求者致意。他體內奔放無比的能量傳到我身上,就像電流般令人發疼;他說起話來滔滔不絕,跟其他來自島上偏遠地區的人一樣,操著一口奇怪的勿里洞方言。他興奮地環視教室,目光灼灼,有如綻放中的冷水花,只要水滴落到花瓣上,馬上噴射出花粉,水光閃閃,鮮花怒放,生氣蓬勃。在林唐身旁就像跑百米競賽。他炯炯的目光逼視過來,似乎在問:「你能跑多快?」 慕絲老師發下表格給家長,要他們填上姓名、職業、住址。家長紛紛忙著寫表格,只有林唐的爸爸除外。他遲疑地接下表格,緊緊捏住,那張紙在他手裡就像異星生物。他看看左邊,又看看右邊,其他人都忙著填表,只有他面露困惑地站起身來。 「老師,請原諒我。我既不會讀也不會寫。」他慢慢說完,又哀嘆連自己是哪一年出生都不曉得。 突然間,林唐從座位猛然站起,衝向爸爸身邊,從他手裡搶過表格,大聲說道:「老師,等我學會讀書寫字,這張表由我來填!」 看到這麼小的孩子為爸爸挺身而出,大家都楞住了。 文章出處/資料提供:寂寞出版社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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